薄酒

妖后

1

我的主子是陛下南巡狩猎时救下的孤女，也是陛下唯一的一位后宫。陛下赐她为昭仪。娘娘姓杜，杜鹃花的那个杜。陛下就用娘娘的姓做了她的封号。赏赐了春熙宫。

我是杜昭仪的贴身侍女。

娘娘待我极好。

和长春巷里姑姑们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。

姑姑们说主子们动不动就责罚婢女，出了错事就让婢女背锅。可是娘娘从来没有对我们红过脸，说话柔声细语的，也从不刁难人，甚至还会照顾底下的小婢女。我来葵水的时候，娘娘放了我几天假，还亲手熬了红姜汤给我。

娘娘大底是菩萨心肠。温柔又好看，谁不喜欢呢。

娘娘入宫两个月，陛下宿在春熙宫四十七天。

皇恩盛宠。

第三个月，娘娘就被抬了位份，封了淑妃。

听说本来陛下是想直接封贤妃的。可是前朝大臣不同意，说有违祖制，闹了好久，最后才勉强答应封淑妃。

我替娘娘抱不平。

娘娘温和地笑着，带着我在院子里给花换土。娘娘说：“没什么好不平的，就只是个称呼而已。”

娘娘，你不懂。我急了。

可娘娘说，她只想陪在一个人身边。

娘娘说的就是陛下。

听说陛下是从猛虎口中救下的娘娘。娘娘本是采茶女，全靠上山采茶为生，山中遇险，幸得陛下相救。

提到陛下，娘娘悄然红了脸。

也是，咱们陛下也好看。和娘娘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
我托着腮问娘娘“那就一见钟情了啦？”

娘娘摇摇头，“没有呢，陛下身姿不凡，看着就非富即贵，哪里是我敢肖想的。”

娘娘向陛下道了谢，又将摘的茶作为谢礼送给陛下，背着空茶篓子往家里窜都来不及。只是没窜过禁军大首领。第二天，陛下带着上号的宫廷伤药送上门了，第三天请娘娘当导游，带着他到镇子里走走，第四天送了一桌子菜，第五天送衣服，第六天借口大雨来蹭饭……一连上门二十七天。第二十八天，借着灯会的人潮，偷偷牵住娘娘的手指。然后把娘娘打包带进宫。

不愧是陛下。

心思如此深沉。

娘娘不由得有些羞恼，用剪子尾轻敲我的脑袋——剪子尖对着她自己：“你胡说什么呢。”末了又叮嘱我：“不许说他不好。”

“说谁不好呀。”这声音是陛下的。陛下从身后揽住娘娘，在脸上偷亲一口。

我识趣地立马圆润地离开。

这狗粮，我不想吃。

2

都说娘娘盛宠当头。

娘娘喜欢山茶，陛下就种了一花园山茶，娘娘拦都拦不住：娘娘某天提了句小米配胡瓜最解暑，陛下就不远万里从娘娘的家乡运来当地胡瓜，吓得娘娘再也不敢说什么；娘娘没事多摸了大殿外的大黄狗几下，陛下就送来可爱的几只小奶狗，结果没两天觉得自己失了宠，又舍不得凶娘娘，只能把狗带回自己宫殿，娘娘想摸狗，只能到陛下宫殿去。但是到了陛下的宫殿摸的是不是狗，我就不知道了。诸如此类数不胜数。

娘娘和陛下也不怎么吵架，毕竟娘娘脾气好，陛下又独宠娘娘一个。唯一几次娘娘生气，还是因为陛下某件事做的太过了。

我以为娘娘和陛下就是神仙眷侣，我要吃狗粮一辈子。

可是好像并不是这样。

娘娘怀了小殿下。皇上高兴地不得了，恨不得立刻封为太子。

这件事不知道怎么的传到前朝去了。

乌泱泱地跪了一地大臣，说此事不妥，有损国运，请陛下慎重。

陛下气的两天没吃饭。

我偷偷问大总管，大总管叹了一口气告诉我，自古太子居长，说白了前朝大臣就是看不起娘娘的出身，不想娘娘生下皇子。

娘娘怀皇子又关他们什么事！咸吃萝卜淡操心！有时间不如管管自家小妾生的是不是自己的种吧！我气得跳脚。

大总管一把拉住我，让我小点声，别让娘娘知道。

但是娘娘还是知道了。

都怪底下小丫头乱说闲话。

娘娘知道后错楞了两秒，捂着肚子，呆呆地看着烛火。

娘娘哭了。

孕中的人本身就脆弱，娘娘晕倒了。

醒来后，陛下眼眶熬得通红，握着娘娘的手直说对不起。

我听见娘娘说：“执郎，臣妾不想生下这个孩子。”

我知道娘娘是为了陛下好，不想陛下左右为难。

谁知陛下却是第一次发了火，没舍得摔碗，倒是让一众侍女通通跪下。陛下说：“你若是不好好养胎，朕就把你的婢女通通送去刑司坊。”刑司坊是执行酷刑的地方，活着进去，躺着出来。

娘娘又红了眼眶。陛下叹了一口气，抱着娘娘，说：“是我不好，你放心，我定会让你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。”

3

我以为当皇帝很轻松，可一点也不呢。

前朝钳制，百官每一个嘴上说着我主隆恩臣不敢，私底下管的比什么都宽。

陛下后宫只有娘娘一位也可以上奏叭叭叭几百条；娘娘怀了皇子也可以上奏几百条叭叭叭；陛下给娘娘送了胡瓜也可以叭叭叭不停歇……

陛下大发雷霆，处置了几位叭叭叭最欢的大臣后，总算得了一丝喘气机会。

陛下说：“朕要封淑妃为后。”

大臣又乌泱泱跪了一地，说此事不妥。吵了快一个月，最后大臣拿出方案：要皇上纳后宫才肯立淑妃为后。

得知这个消息我暗自骂大臣狼子野心。

谁不知道后宫一多必生事端。后宫女人争宠那叫一个不折手段，娘娘那么单纯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其他人，要是给娘娘下毒怎么办？谁那么坏逼这人来和娘娘争宠。

我恨不得立刻出宫买通杀手把这些脑子有脓包的大臣都给杀了。

要是陛下同意了……那我，那我就带着娘娘偷偷跑出宫去，再也不见大猪蹄子。

还好陛下没答应。

但是陛下把娘娘的份位又抬高了，现在是皇贵妃，代管凤印。

陛下说：“朕不封淑妃为后了。所以朕也不纳后宫。”

百官松了一口气。

陛下是：“朕要封她为皇贵妃。”

百官又乌泱泱跪了一片。

陛下搭理都不爱搭理，甩袖走人。

我高呼陛下万岁，陛下英明，兴高采烈跑去向娘娘道喜。

娘娘肚子挺明显的，她摸着肚子笑得温婉。

娘娘说：“我这个人其实很坏，很小心眼哪怕之让我做个小侍女，没有名分也行，我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。”

陛下说：我就喜欢你小心眼，我也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
娘娘入宫不到一年，怀了皇子当了皇贵妃。

这个速度不可不说是快。

宫里又开始风吹草动了。

4

娘娘生产的时候陛下紧张得不得了，在产房外头直打转，身影映在墙上眼花。

娘娘直喊疼，血水一盆接一盆。

我听见陛下在外头拉着大总管和大统领，一个劲念叨：“都是朕不好让娇娇受苦，我怎么就这么混蛋呀……”

大总管只能一个劲安慰他：娘娘吉人自有天相，定会平安无事。

亥时，娘娘顺利诞下小皇子。

我眉开眼笑冲出去报喜，一回头，产婆举着皇子就往水里摁。我大喝一声：“住手！有人谋害皇子！”冲上去要从产婆手中抢回小皇子。

皇上冲进门里，一脚踹开产婆，接住小皇子。

这下免遭水淹，我没来得及高兴，小皇子胸口插着一根急粗的银针，俨然已经没了声息。

是谁要害皇子！！！

哪个混蛋要害娘娘！！！

我想起娘娘孕中带着我们给肚子里的小宝宝做新衣服，宫里侍女满心欢喜迎接小皇子，桃花做的一手好菜，说要承包皇子的零食；桂花擅长刺绣，在每套衣服下都绣着祥云图案，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……娘娘更是上心，皇子用的东西来来回回摆弄好几次，还问我们，皇子会不会喜欢她这个娘。

我气急，冲外头大喊“太医！传太医！”

兵荒马乱。

小皇子终究没能救回来。

陛下气急，呕出血，勒令大统领一天内查清背后真凶。

娘娘力竭昏迷过去，小皇子的事情没敢让她知道。娘娘醒来的时候想看看孩子，桂花红着眼睛上前柔声劝娘娘吃些东西，借口小皇子被皇上抱着。娘娘迷迷糊糊喝了汤又睡下了。

但是总这么骗着也不是办法。我们愁秃了头。

好在前头传来好消息，背后真凶找到了。

说来也可笑，臣子插手皇帝的家务事。

御史大人瞧不起娘娘的出身，担心陛下会把皇子立为太子，买通产婆动了手。

可笑吗？这宫墙之内就是吃人的魔。

陛下震怒，本来想株连九族，但是御史身份在那，只得三族作罢。

有官员替御史求情。

陛下怒道：“他可怜，朕的孩儿难道不可怜吗！！朕是皇上，朕的孩子是皇子，御史谋害人性命，不配再为官。”

我是知道御史做什么的。

也知道陛下杀了御史以后史书上会有多难听。

但是我还是觉得御史该死。

小皇子的事，大家都瞒着娘娘。

大家说，陛下的恩师瞧皇子有根骨，带去学艺了。还说陛下当年也这样。

我们觉得自己瞒得很好。可是娘娘是何等玲珑心肝的一个人啊。

我见过娘娘偷偷把衣服烧给小皇子。

娘娘不说，她装着被我们骗了，她心里其实什么都知道，娘娘该有多苦啊。

事情瞒不住了。

陛下一脸歉意抱着娘娘，不知道说什么。最后无力地说：“娇娇，你哭出来吧，你哭出来我心里好受些。”

5

娘娘大病一场，整个人消瘦许多。

病来如山倒，病去如抽丝，这个病好得慢。

娘娘坐在窗前，看着外头开得正艳的桃花。她进宫两年啦。

娘娘病好后，陛下举办了封侯后大典。

封后诏书早就下了，只是缺个典礼。

娘娘穿着凤袍可好看了，陛下都看呆了。

去太庙祭告先祖，将娘娘的名字记入族谱。

陛下握着娘娘的手，紧张地出汗。他说：“娇娇我对不起你，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你更好。”

娘娘温柔地笑着，一如绽开的十里桃花，明艳动人。娘娘说：“能陪着我就足够了。”

娘娘名字很好听，叫杜允娇。

陛下喊她娇娇。

外头人喊她妖。

有传言，娘娘是妖精再世，迷惑帝王心智。

一开始大家都没在意，还说娘娘这么和善，不是妖，是菩萨。

可是后面越传越离谱，说娘娘不吉利，生下一个妖怪死胎，专克帝王。

这明明是那个杀人犯御史干的，这锅为什么还要娘娘背？

还说娘娘嗜血，让陛下当昏君杀御史。

娘娘那么和善一个人，你们都不知道娘娘的好，凭什么说她！

陛下又一次气的摔了传国玉玺，让人查清谣言源头。可是人人都再传，根本抓不干净。

陛下不让我们在娘娘面前提起。可是这不代表娘娘不会知道。

娘娘进宫第五年。

大旱。

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下过雨了。

陛下开仓放粮，找了工部大臣开挖水渠，挖井，造水车，调河水，尽可能地保证百姓生活。

可不知道哪里传的谣言，说是娘娘让陛下杀了御史，引发天道不公，说娘娘是妖精。

呸，这话我也会说，御史谋害皇子，天道震怒。

外头还说，希望娘娘祭天求雨。

传的有鼻子有眼，声势越弄越大，最后捅到娘娘面前。

那时娘娘正和陛下到城郊实地探访，看看能不能再开一渠，突然间百姓乌泱泱跪了一片，说娘娘是妖精，要将娘娘祭祀求雨。

皇上气的想杀人，被娘娘拦下。

不光百姓请愿，第二天上朝时，大臣也请愿。

娘娘做错了什么，她只想安安分分和陛下在一起，关大旱什么事？能不能讲点道理。

陛下焦头烂额。

大总管说陛下许久没有睡个好觉了，一边查流言源头，一边调水救民。

陛下是个好皇帝。

陛下的臣民都不咋地。

陛下最早累病了。

娘娘贴身照顾了陛下三天，陛下意识才清醒过来。

娘娘说，陛下先是君，才是她的执郎。

娘娘似乎……做了什么选择。

6

娘娘入宫第五年，大旱。

七月初，是个好日子。

娘娘穿着凤袍，众目睽睽之下投入燃烧的烽火台中。

陛下拖着病体赶到的时候，只看见一抹鲜红，如同蝴蝶般轻巧地落入熊熊火焰中。

生不往复。

天，还是没有下雨。

天子，哭了。

陛下说他一点也不想当皇帝。

他想要他的娇娇回来。

他的娇娇那么好，凭什么为了什么国泰民安自尽。

娇娇只想和他在一起，什么错都没有，为什么什么错都是她。

陛下说，火那么旺那么烫，娇娇一定很难受。

7

娘娘入宫第五年，九月，终于下了一场雨。

世人说是陛下英明，天子降德。

陛下说，狗屁。

陛下大病一场。

娘娘入宫第七年，娘娘祭天第二年，陛下遣返后宫侍女和侍卫，一个人去了一趟娘娘的故乡。

陛下回到烽火台，点起火。

像那年娘娘投入火中一样，跃入大火中。

他说，娇娇，我来找你了。